第二章 他的第一个异象

1912-1916

 

查尔斯·伯兰罕随信寄来了足够的钱,让爱拉可以租一辆四轮货车搬家。她除了三个好动的儿子外,只有一丁点的家当要搬。新阿尔巴尼位于伯克斯维尔以北一百英里的地方。由于快要生产,爱拉对这趟搬家很担忧。但对三岁的比尔来说,他从未看过山区小木屋以外的世界,所以,这次搬家就像一次令人激动的冒险一样。他对那座横跨俄亥俄河、连接肯塔基州路易斯维尔和印第安纳州新阿尔巴尼两地的又窄又平的木桥特别有印象。再往北走十英里后,就到了他们的新家,印第安纳州的小城尤蒂卡。

一九一二年五月二十七日,爱拉生下第四个孩子,给他取名叫梅尔文。那年夏天,查尔斯在当地一家农场干活;那活真是要人的命。有时候,他不得不一天十二个小时跟在马后面吃力地犁田,太阳酷热,汗流浃背。不止一次,他回到家后,衬衫被太阳晒得粘在背上,爱拉不得不拿剪刀把衬衫剪破。当玉米长高时,查尔斯每天用鹅颈锄把田垄间的爬藤切断。起先,他的手磨出水泡,流了血,后来长老茧,像皮革一样厚。他这么辛苦,一天才挣七毛五。

那年秋天,查尔斯又回去采伐原木;对他来说,这比干农活要自如得多。他是在林区长大的,从小就开始做采伐工。尽管查尔斯只有一百五十磅,但他的肌肉很鼓;他是个熟练的采伐工;他一个人就能把一根重九百磅的原木弄到车上去。但冬天临近时,查尔斯就不轻松了,六口人住在一栋一房的小屋里,比起他们留在肯塔基州的那个小木屋,既没有大多少,也没有好多少。他当伐木工,迫使他每次一离家就是几个星期,查尔斯不想让妻子再像去年冬天那样受苦,于是,就开始去找条件好一点的房子。

查尔斯还没找到可长住的地方之前,一九一三年的春天就来了。他在印第安纳州杰弗逊维尔找到一份工作,为沃森先生干活;他是个百万富翁,拥有沃森酿酒厂,也是一家职业棒球队“路易斯维尔上校队”的股东。查尔斯受雇当他的私人马车夫,因为他很擅长驾马车。这工作收入不高,但能得到一些实惠的东西,比如,他可以在沃森先生的地里免费居住。那场地包括一间两房的小木屋,一间旧谷仓,一个大花园,还有一小块地,查尔斯可以种东西,自己得益。在附近,沃森先生还有一个奶牛场,查尔斯每晚可以带一桶鲜牛奶回家,这对一个有四个在成长中的小男孩的父亲来说,真是不小的实惠。

杰弗逊维尔是个小城,位于新阿尔巴尼东北部四英里的地方,在河滨路的一侧,当地人叫它尤蒂卡派克。沃森先生住在城外七英里远的一个大庄园里。查尔斯搬去住的那小木屋就坐落在山腰,可以眺望俄亥俄河。屋子外墙用风雨板,室内则用泥巴糊住原木之间的缝。屋子里面是泥土地板,有两间房,还有一间可睡觉的阁楼,在其中一间的上空与椽木中间。通到阁楼的梯子是用两根小树干做成的;在一间房间的地板中央,有块锯开的树桩做支撑,几块扁平的石板架在上面;石板上放着一个空油桶做的烧柴的火炉。爱拉用一个小“猴子炉”来煮饭。他们甚至还有一个煤油灯照明。把这些都加在一起算,比他们在尤蒂卡住的一房的铁皮屋,已有很大改善了。

在小木屋前面的山腰上,有一棵苹果树,枝子伸到一口小水泉的上面。夏季很多时候,冰冷的水泉可当冰箱用,可以储藏一些罐装牛奶,白脱牛奶和黄油,免得很快变味。查尔斯无法在那里存放奶酪,他有太多贪吃的小伯兰罕会去偷吃。这水泉供应一家的用水,直到八月中寻,过后就完全干了。接着,他们不得不到下面谷仓边的水井去打水,再提到山上的屋里来。

比尔喜爱这一直在冒泡的水泉。有个葫芦瓢挂在一颗钉在苹果树上的钉子上,但比尔很少用它。他喜欢把肚子贴在温暖的草地上,嘴伸到水里,喝饱一肚子的水。然后装满水罐,带去给田里的父亲。

查尔斯从田里回到家,总是很饿,就想马上吃到饭。由于室内没有排水管道,他不得不在屋子后面洗澡;那里对着一颗苹果树做了一张凳子。凳子是用一块谷仓木板做的,嵌入树里,另一头也是用木板做脚,底下用一块斜板撑住凳子,使它牢固。四个小男孩会站成一排,在爸爸后面洗澡。当查尔斯卷起自家做的衬衫袖子,抹上肥皂泡沫时,手臂上的肌肉会鼓起来,凹凸不平。比尔骄傲地看着他,心想:“这就是我爸爸,他很强壮,他肯定会活一百岁。当我成为老人时,我还会一直看着我爸爸强壮的肌肉。”查尔斯身高只有一米七左右。比尔遗传了他父亲黑色的卷发和爱尔兰人好看的长相,但没有遗传他那强壮的体格。相反,比尔精瘦结实,像他母亲一样。

接着,轮到比尔洗了。他很小心地用自家做的碱液肥皂洗,免得弄到眼睛,有一次教训就够了。他拿母亲用玉米粉袋做的洗澡毛巾来擦干。这种毛巾很粗糙,不舒服,所以比尔要轻轻地擦。在洗澡凳的上方,有一块破镜子,用五根弯的钉子固定在树上。比尔站在凳子上,擦亮镜子要看自己的模样,这样,就能用那把锡做的梳子梳理他蓬乱的卷发。

查尔斯用谷仓的旧木板制作成餐桌和凳子,凳子看起来好像教堂里的长板凳。吃晚饭时,比尔总是坐在父亲身边。通常的伙食是豆烫,再配一些玉米饼、烤洋葱和白脱牛奶。爱拉用煎锅煎好玉米饼,就放在盘子上,绕桌一圈;好让每个人都可以掰一块。比尔总是掰边上的,因为饼边上有较多的脆皮,他喜欢用脆皮饼蘸着汤吃。

      

一九一四年五月,比尔又添了一个弟弟,埃德加··伯兰罕。在往后的几年中,比尔的生活状况变得比较舒适了。每周的周六下午,他父亲从沃森先生那里借来一头驴和一辆带蓬的四轮马车,载着一家人,走七英里路到城里买杂货。四个小伯兰罕坐在车后面的稻草上,一路颠簸摇晃;但比尔必须跟父母坐在马车的前面。比尔对去商店总是很激动,因为他对要发生的事了如指掌。查尔斯每周挣三块五,通常在杂货店里要花掉三块钱。偶尔,他会把钱挥霍在一袋黑糖或一筒椒盐饼干上;但大多数他是买一些必需品,像豆子、土豆、玉米面,这类食物可以储存得久一点。查尔斯付完账后,店老板格罗弗先生会给他一袋胡椒薄荷棒棒糖,是给孩子们的。

马车后面有五双小眼睛焦虑地看着爸爸,他要把四根棒棒糖平分给五个孩子。四个小伯兰罕舔起棒棒糖来,很快就只剩一根细棍了;但比尔很聪明,他舔了一下,然后从装杂货的纸袋上撕一块棕色包装纸,把糖果包在纸里,放在口袋里。以后他会用到它的。

每周的星期六晚上,他们把热水倒满在一个香柏木做的洗澡盆里,一个挨一个地洗,不换水。爱拉给比尔抹上碱液肥皂,使劲地搓,说:“我要看到你们像剥了皮的洋葱那样干净。”然后,她用玉米粉袋的布做的干浴巾给他擦身子,擦到他的皮都快掉了。她知道比尔的饮食不调;所以,每个星期他洗完澡后,她就叫他吞一汤匙的蓖麻油,因为她相信这有助于防止感冒。比尔看着满满的一大汤匙蓖麻油,就央求说:“哦,妈妈,请不要让我吃那东西。它让我太难受了,我受不了。”

她说:“如果它不让你难受,对你就不会有益处。”

比尔捏住鼻子,把汤匙放入嘴里,试着吞下去,堵在口中,就用劲摇,最后总算吞下去了。

星期天,爱拉煮了一顿“蔬菜牛肉大杂绘”,有白萝卜、红萝卜、包菜、土豆、豆子、玉米粉、和一大块牛排;所有东西放在一块煮。剩饭剩菜会让他们再吃两三天。

星期一,爱拉在木屋后面的一个大铁锅里洗衣服,水是用明火烧热的。比尔因为是长子,他得去砍洋槐树杆来烧火。他妈妈也希望他能给铁锅装满水,对他那种年龄和个头的孩子来说,那是一件苦差事。

她喊:“威廉。”

“在这,妈妈。”

“到水泉那里去打一桶水来。”

比尔想到那个沉重的香柏木水桶,即便只有半桶水,也会把他的肩膀压坏的。他手伸到口袋里,找那颗用纸包起来的胡椒薄荷糖。然后,他找来弟弟爱德华,对他说:“大块头,”比尔常常叫他弟弟“大块头”。“我告诉你我要做什么,如果你帮我提一桶水来,我就让你舔一舔我的糖果,舔到我数完十下。”爱德华高兴地提来了水;于是,比尔把糖果拿在外面,奖赏他。比尔开始数:“一、二、三……”

爱德华拼命地舔,抱怨说:“不要太快,你数得太快了,重新开始。”

比尔重新数,爱德华又多舔了几口。然后,比尔把糖果再包起来,放回口袋里。星期一还有别的家务活要干,但只要他的糖果还在,比尔就成了一个悠闲自在的小大人了。

洗衣服那天,爱拉用一根扁长的山胡桃木棒搅动沸水锅里的衣服,洗好后就捞出来。她把这木棒挂在屋内的一根钉子上。这根山胡桃木棒有许多用途。爱拉用它来打碎一团团的麦秆床垫,使床铺得平整,查尔斯则用它当作管教孩子的棍棒。有时候,如果哪个孩子干了坏事,料想会挨屁股,这根山胡桃木棒就神秘地消失了。查尔斯不用它也能解决问题,他用一条旧皮带做的剃须刀带子或用来复枪推弹杆代替。所有小伯兰罕都在外面的木棚里“受教育”,当他把他们的小屁股打得红肿时,孩子们就会在父亲边上拼命地绕圈圈转。查尔斯管这叫“把恶鬼从他们身上打出去”。

有一次,爱德华想出了一个恶作剧,“比尔,”他说:“妈妈和爸爸在花园里锄地。如果你进去拿一点糖,我就去拿饼干,我们在谷仓那里碰面。”比尔听起来觉得很好。爱拉把红糖放在屋里的一个盒子里,她常常拿它跟水搅在一块,作成糖浆,给他们早餐吃薄饼用。比尔溜进屋里,挖了一大把红糖,然后向谷仓走去。

花园位于小木屋与谷仓之间的山坡上。查尔斯锄完地后,直起腰来,用他那块红白格子的手帕擦额头上的汗。这时,他注意到他大儿子夹着肩膀走路,好像藏着什么东西。查尔斯就问:“你要去哪里,威廉?”

“我要去下面的谷仓。”

“你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比尔想:“哦,哦,”他装傻地问:“哪只手?”

查尔斯说:“到这里来。”

自那以后,有很长时间,比尔再也不想要什么红糖了。

 

一九一六年八月下旬,当蒸汽动力脱谷机完成收割任务后,爱拉把新麦秆装入每个麦秆床垫里。那天晚上,孩子们刚被叫去阁楼睡觉不久,比尔就大叫起来,好像有女妖精摸到他的脸颊。爱拉急忙冲到梯子边,喊着:“比尔,你到底怎么啦?”

“妈妈,床上有什么东西在我身边。”

“是藏在新麦秆里的蚱蜢,现在趟下来睡觉吧。”

“妈妈,我不能在这里跟这些跳来跳去的小东西睡在一起。”

爱拉手里拿着煤油灯,爬到楼阁上,她儿子就有光了。打开床垫的一边,比尔手伸进新麦秆堆里,终于抓到了那只捣蛋的蚱蜢。然后,他把蚱蜢从屋顶和墙体处没有接好的一个缝隙里塞出去。

后来,爱拉跟查尔斯谈起这事,都觉得好笑。但是,她很难告诉丈夫,她对比尔有极度的挂虑。这孩子最近一直很急躁,吃的食物没有调理好。上个月,不止一次,吃完饭后,他就抱怨肚子不舒服,并一直打酸嗝。他变得紧张兮兮的,是因为他马上要上学了吗?或者别的东西让他烦躁?这跟他父亲喝酒有关系吗?

九月份,比尔和爱德华一起上学了。比尔七岁半,尽管他比弟弟爱德华大十一个月,但从个头来看,像双胞胎。爱德华只是略矮一点。

比尔没有上学穿的衣服,整个夏季都是光着脚,没有衬衫穿,一直都穿着一件带补丁的破连衫裤。家里买不起新衣服,所以爱拉临时给他做;她拿来婚礼时查尔斯穿的大衣,把它剪开,缝成一条裤子。查尔斯回家时,带来一双白袜子和一双旧网球鞋,勉强能穿,这些就是比尔衣橱里的所有东西。

爱拉给他改好衣服后,第一次让他试穿,她说:“好,现在让我们看看你穿得怎么样?”她退后几步,仔细地观察着。比尔穿着这些自家做的裤子和旧网球鞋,再加上垂到脖子上蓬松的头发,看上去很土。他很清瘦,爱拉都能算出他胸膛的肋骨来。她微笑着,知道她已经尽力把所能找到的东西做成裤子了。遗憾的是,她大儿子上学没有衬衫穿。

于是,在一九一六年九月的一个寒冷的早晨,比尔和爱德华沿着河边小路艰难地走到尤蒂卡派克小学去上学。这是一间典型的乡村单房间校舍,立在山上,可眺望俄亥俄河。坦普尔女士成为他那几年的老师。她教所有八个年段的课,学生从六岁到十五岁不等。

在学校里,比尔学到的比三R课程,就是阅读、写作、算术,还要多的东西;忽然,他对世界的视野扩大了。他坐在班里,有时间把自己跟其他人做比较,这差别引起他的注意。这些跟他一样的乡村男孩女孩,他们大部分都穿着漂亮的衣服、合脚的鞋子;他们都穿衬衫。其他孩子的午饭是三明治,还有饼干,蛋糕做甜点。比尔吃的是豆子,有些日子他根本就没有午饭吃。他开始意识到他的家很贫穷。

一开始,比尔被一些大孩子看作是外地人。他们叫他“玉米饼干”,取笑他,因为他讲话带着肯塔基州山里人那种滑稽、典型的乡巴佬口音。他们取笑他那种粗憨的外表。

学校开学后的几个星期,比尔和几个同龄孩子决定花一个下午,在伯兰罕小木屋后面的“冰块”池塘里钓鱼。他们叫它“冰块”池塘,是因为沃森先生每年冬天都在这里切一些冰块,把它们藏在锯木屑里,然后整个夏季,在奶品厂维持冰库的温度。比尔很激动,因为这些孩子竟然把他列入他们的计划内。他不但喜欢钓鱼,而且也渴望成为他们“这帮人”中的一员。

放学后,比尔跑回家,迫不及待地到阁楼上拿他自制的钓鱼竿。他的网球鞋不是很合脚,所以他的大脚趾就长了一个鸡眼,很痛。那天,在学校里,他被这鸡眼搞得什么都顾不了了。每动一下脚,鸡眼就使他疼痛难忍,简直没有心思做他的课堂作业。现在,他又激动又着急,根本不管那疼痛了。他冲进小木屋,一脚刚踩到小树做的梯子时,就觉得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他的肩膀。他父亲把他身子转了过来。

“比尔,下午我有件重要的事要你去做,我要你给我去打水,装入蒸馏器里。”

比尔的心和手脚都麻了。“爸爸,但是下午我要跟同学一起去钓鱼啊。”

“你可以明天再去嘛。今晚,我一定要造出一桶玉米威士忌,我来不及了。我需要很多水放在棚子里,让那些盘管冷却。你已经大了,可以干活了,我需要你的帮助。那些水桶就放在谷仓边上,在水泵旁边。现在,过去那边吧,换一下衣服。我到棚子后面去,准备那些蒸馏器。”

比尔慢慢地爬上楼梯,转过头去,这样他父亲就不会看见他在流泪。

“记住,”查尔斯又说:“不要让你妈知道,对谁都不要提这件事。”

“好的,爸爸。”

虽然到一九一九年国家禁酒法才投票通过,但早在一九零六年,某些州就制定了禁酒法,并实施了。一九一六年,印第安纳州已经是个“无酒”州。查尔斯没有威士忌就不行,由于他没有足够的钱到黑市买酒,就和一个邻居唐布什先生,在屋后的棚子里制作一个酿私酒的蒸馏器,酿造自制的酒。多余的酒卖给饥渴的邻居后,他们口袋里有了一些额外的钱,便决定再做一个蒸馏器。当晚,他们要把这两台蒸馏器烧起来,所以,每样东西都得到位。

比尔久久地坐在麦秆床上,感到他脚上的鸡眼随着心跳一阵阵地痛。最终,他鼓起力气去换衣服。他把鞋脱掉,感到舒服多了,又把校服脱下来,慢慢地把旧连衣衫套进去。衣服上的肩带丢了,现在这连衣衫用几股麻线拉住,用钉子代替纽扣。这钉子很容易从纽扣缝里滑出去,一转身就滑出去,不能再弄回来。接着,他用东西把脚指头绑紧,也就是说,他用玉米芯绑在痛的那个脚指头下面,免得踩到泥土。

他慢慢地从梯子上下来,步履沉重地走到山下谷仓边的水井旁。两个糖蜜桶就放在水泵架子边。比尔把水打得满满的。每个桶能装半加仑的水,这也是他七岁大的肌肉能提得动的,桶柄是用麻绳凑合做成的。

那天下午天气暖和,极其安静。变黄的干草地上没有一丝微风吹过。当比尔开始上路,他听到不远处的“冰块”池塘传来一阵嬉笑的声音。他的伙伴们已经在那里钓鱼、说笑,过得真快活。比尔因失望而泪流满面。

走到靠近花园的半山腰时,比尔坐下来,在一棵大白杨树的影子下歇一会儿。脸颊上流下了几道掺着泪水的泥巴痕。他呻吟着:“真够倒霉的,那些孩子都在外面钓鱼,我却留在家里提水。”他听见一道声音,像风刮过树叶的响声,呜……嘶……。但比尔并没感到是一阵凉风。他想:“那是什么声音?”他四处看着。那些开始变黄的叶子静止不动,他看不到哪里有刮风的迹象。他仍然闷闷不乐:“他们的爸爸不做这些事,我为什么要给那些酿私酒的蒸馏器打水呢?”

他又听到风吹动叶子的响声,便站了起来,抬头看着顶上的树枝,但没看到什么在动。他又发出一阵抱怨声,然后提着水桶,沿着山路继续走,他脚指头绑着东西,在泥地上留下一道奇特的痕迹。他刚走几步路,又听到那个声音,呜……嘶……,比刚才还响。比尔转过身,这次他看到了。一阵旋风在树半腰的枝子中旋转,这种旋风本身并不是异常的。在秋天,这种旋风很平常。他常常看到旋风在田里旋转,把干树叶卷走,一直带到远处。但那种旋风总是在某处刮,总是在地面上移动。这个旋风好像在某处被缠住了。比尔着迷地看着绿色、棕色和黄色的叶子在风中旋转。

忽然,有个声音从树中间发出来,是一道低沉、洪亮的声音,说:“不要喝酒、抽烟、或以任何方式玷污你的身体,因你长大后有一项工作要你去做。”

这些话比尔听得非常清楚,就像他父亲在说话一样,但那不是他父亲的声音。以前他从未听过如此令人敬畏的声音。他丢下水桶,拼命往小木屋跑去,边跑边使劲地尖叫。

爱拉把他抱在怀里。“比尔,出了什么事?你被蛇咬了?”她想,可能她儿子经过花园时,踩到铜斑蛇,那是乡下一种常见的毒蛇。

“没有,妈妈,”他咿咿呀呀地说着,手指着山下花园那边:“下面那棵树那边有个人。”

“哦,比尔,比尔,你过来。你停下来睡着了吗?”

“没有,妈妈。那棵树上有个人,他告诉我不要喝酒或抽烟。”

爱拉笑了。她抱着儿子,亲他的前额,尽量让他平静下来。但比尔还是有点歇斯底里,安静不下来。她叫他上床,然后赶到最近的一家邻居那里,打电话去叫医生来。听完他的故事后,医生说:“这孩子只是有点紧张,他会挺过去的。”

那天晚上,比尔吃晚饭时,又讲了这个故事。“那棵树上有个人,我听见他说的话。我再也不从那里经过了。”他再也没有从那里经过。从那天以后,他到谷仓去,不管什么时候,他都会绕过那棵白杨树,远远地从花园的边缘上绕过去。

 

两个星期后,比尔和爱德华在小木屋前面的苹果树下玩弹珠游戏,忽然,比尔觉得有个奇怪的东西临到他,好像是一种不可见的能量围绕在他周围,一种使他皮肤感到麻刺的压力。他抬头往上看,不知怎地,俄亥俄河看起来比以前近多了。当比尔低头看着流向杰弗逊维尔的河水时,那片野地在他眼前变了。一座大桥从河岸崛起,跨过河,一段一段地迅速被建造。这座桥不像他以前搬到印第安纳州时所经过的那种低矮、平直的小桥。这座桥很巨大,有大型的拱形铁梁从上面横跨过去。比尔以前从未见过像这样的东西。再仔细一看,他注意到有些人在那巨型结构的顶上作业。然后,他看到有根铁梁断了。几个人就从梁架上慢慢地坠落下来。比尔数了数掉下来的人数,他注意到有十六个人消失在底下黑乎乎的河水中。

比尔扔下那袋小珠珠,拼命往屋子里跑,失控地大声尖叫。爱拉尽力让他平静下来。最后,他才讲得出他的故事,她说:“比尔,你是在做梦吧!”

比尔却说:“不,妈妈,我先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然后就抬头看那条河,我实在是看到了!我看到了!哦,妈妈,我很害怕。”

查尔斯发表自己的看法:“这孩子神经过敏,医生就是这么说的。”

但爱拉却不这么认为,她记得,四年前的一天,比尔曾咿咿呀呀地跟她说过那件事,有只小鸟告诉他,他们将住在靠近新阿尔巴尼的地方。说来也真巧,这事真的实现了。有一座大桥横跨那条河?十六个人丧了命?要是以后哪一天真的发生,会怎么样?爱拉把这件事记下来,心想,“我们要看看。”